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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山鹰跌下神坛,被指最猖狂的“正能量骗子”,受害者称警方已立案

来源丨北京青年报社 景来律师导读 日前,跑路半年的“金融专家”翟山鹰发布了一条短视频,称“如果有人说我是个骗子,我是挺高兴的,这说明我比你有智慧”。这段话震惊网友:“自己承认是骗子不说,歪理还一套一套的,颇有杀人诛心之感”。 在财经自媒体领域以痛斥资本的正能量形象出现,总在宣传防范金融诈骗,翟山鹰曾因此被粉丝们称为“唯一敢说真话、神一样的男人”,他靠售卖能产生虚拟货币积分的BSC云盒、出售普华公司原始股权等手段敛财数亿元让不少人大呼“被骗”。甚至在去年被曝失联和卷钱跑路海外后,仍有部分粉丝认为“他是说真话得罪了太多人,被人陷害了”。北京青年报记者获悉,投资云盒和购买股权的不少被骗者已报案,目前得到警方反馈已立案。(Jlls) 声明:景来律师对推文的导读设定及标题修定拥有权利。转载推文时需标明转自景来律师公众号,否则为侵权。 景来律师 跑路后的歪理:骗子比被骗者有智慧 翟山鹰原名翟红鹰,是普华集团董事长,去年8月就曾传出他“跑路”的消息,近日,他首次在短视频中露面,回应了自己的近况。 他说:“从去年我离开中国到今天,有一些人在网上说我是个骗子。我做了十几年的金融,如果有人说我是个骗子,我是挺高兴的。这说明我比你有智慧,也说明你以后真要学会用自己的理性去控制你的贪婪跟恐惧。否则你让我骗了以后,肯定还会被很多比我更有智慧的人骗。因为我没有听说过特别蠢的人,能骗到有智慧的人,都是有智慧的人去骗蠢人。绝大部分都是如此。你是被骗的,不是被抢了,不是被强制性的,最后肯定是你自己主动掏钱把钱给了骗子。所以你想一想,骗子是不是比你要有智慧?”。 实际上,在去年,知名打假人王海曾在微博公开爆料“普华集团翟山鹰谎称投资其产品一年可获利10倍,2年能获利100倍,非法所得或高达数十亿。”并公开向公安部门进行举报。王海还透露,“翟山鹰失联,普华员工工资和社保都发不出来,投资者损失巨大”。 据北青报记者了解,目前网友们曝光的翟山鹰诈骗所得来源分四大块,一是“BSC云盒”,他自称卖了十几万台;二是各种空气币,SEA是其中主要的一个;三是股权,涉及他注册的多家公司;四是代理商及合伙人牌照。而网上炒得最热的卖课及学费只是前奏。 在视频中,翟山鹰面对镜头微笑着说出骗子智慧论的这番歪理,让不少网友大吃一惊:“原来骗子是智慧的代名词”。也再一次坐实了,他承认了自己主导的一切“骗局”。 全网1600万学员、拥有13个头衔的“专家”? 翟山鹰还是个大V,他的抖音号停更在2020年10月21日,内容是“看看大妈是这么玩金融的”,目前粉丝108.1万。他的微博粉丝数达到603.9万,目前首页显示为“因违反相关法律法规,该用户目前处于禁言状态”。 在互联网上检索就可以发现,翟山鹰在公开场合频频露面,他经常以各种“专家”“顾问”的身份公开做讲座,他号称“在数字经济、商业、金融、中国文化等多个领域,输出三千多节课程作品并享有著作权,网络学员达1600万余人”。坊间相传,成功学课程出身的翟山鹰演讲极具煽动性,喜欢讲大众爱听的内容,能把大众情绪拿捏的十分到位,靠着金融诈骗防范的授课收获一众“信徒”。 一位翟山鹰的“弟子”告诉北青报记者,他的讲课内容主要是靠着揭露“金融诈骗”的内幕吸引有钱人,进而兜售自己的全套课程,定价5000元。他还将学员“弟子化”,更方便他进行“洗脑”。而他能精准吸引到一些高端人群,是借着自己“国学”“中国文化”“”自然禅“等的背景。北青报记者看到,他号称自己是“中国特色金融理论体系创始人、自然禅国学门派第18代传承者”。一篇介绍材料称,自然禅是传承国学智慧的小门派,享受国学智慧带来幸福和快乐人生。而翟山鹰“11岁开始受益一生的国学旅途,身价百亿全凭国学修行、十余年精准预言百件事、是中国文化的忠实传承者和弘扬者”。 他的介绍材料中还写道,他是“中国唯一有资格竞争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中国人”,一份他的讲座介绍材料中给出他的历任职位有5个、现任职位有8个,包括普华众鑫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董事长、中国中小企业协会首席金融顾问、中国不动产研究中心特约顾问等,甚至还声称是某些部委的顾问。 公开资料显示,翟山鹰是普华商业集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经理和法定代表人,同时也是实际控制人、大股东和最终受益人。这家公司成立于2014年,注册资本和实缴资本均为9231万元,翟山鹰持股比例超过70%。 此外,翟山鹰还有14家关联公司,比如北京盛世华弘科技合伙企业、深圳普华汇金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海南普华云创科技有限公司等,并在其中多家公司担任高管职位。不过,除去注销和吊销的5家企业,其关联公司目前存续的仅剩9家。 企查查信息显示,普华商业集团有限公司已被列为“被执行人”“经营异常”,目前还是多起案件的被告方。今年6月和7月,普华集团两次因未按时履行法律义务被强制执行,总金额约50多万元。目前,普华集团还因登记的住所/经营场所无法联系企业而列入经营异常。 北青报记者还看到,2021年11月,因虚假宣传,翟山鹰旗下普华云创科技(北京)有限公司被朝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处以45万元的处罚。朝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调查认定,普华云创科技(北京)有限公司主要经营普滙云存储(BSC云盒)业务和商业培训服务,在其实际运营的微信“普华集团官方客服”和新浪微博“翟山鹰”上,自2018年3月3日起,发布有“云石平台的国际站会在美国、日本、英国、乌兹别克斯坦会同步上线……BSC项目已经被纳入'一带一路'国家工程”、“讲师介绍:翟山鹰教授唯一有资格竞争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中国人……是北大、清华等高校特聘教授”等内容,上述内容并无准确依据。截至2021年9月29日,当事人将上述内容陆续删除。 自称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已有高校明确辟谣 翟山鹰还在自称自己是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哈佛大学等机构的客座教授,就连社交平台账号也写明了“国内十余所高校讲师”。 北青报记者发现,为此,清华大学官网专门出具了一份《声明》,称:“近日,有关人士向我校询问,‘翟山鹰’是否为我校教授。经查,‘翟山鹰’并非我校教授,亦非我校工作人员。在此,本校声明,对于非本校人员以‘清华大学教授’名义开展活动的行为,我校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特此声明。” 不过,普华集团曾发文称,2021年7月,翟山鹰当选元培智库专家,成为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特约研究员。其附上的截图显示,在“元培智库”的官网,的确挂出了一篇文章《祝贺翟红鹰同志增补元培智库专家,成为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特约研究员》。不过2022年7月26日,北青报记者已无法在元培智库官网搜索到翟山鹰及上述文章。 不少受害者向相关学校求证,北青报记者看到,北京大学信箱答复工作组邮件回复称“翟山鹰(翟红鹰)非我校教职工,也不是我校客座教授”。中央财经大学办公室信访工作人员邮箱也回复称“经查,翟山鹰非我校教授,亦非我校工作人员。” 百度百科“新基建”唯一引用专家?系网友添加创建 翟山鹰在一条短视频中也“怼”了质疑他的人,他表示自己拥有40多个专利,至今仍被收录;自己的著作《中国金融生态圈》、《中国金融操盘百科全书》还被《大英百科全书》收录;此外,自己还是百度百科和维基百科等“新基建”“数字经济”等词条中,唯一拥有姓名的专家。 北青报记者7月26日上午在“百度百科”的“新基建”词条中,果然看到了翟山鹰的相关观点。在“关键问题”这一小标题下,该词条全部引用了“普华商业集团董事长、中国与全球化智库常务理事翟山鹰”在一次线上研讨会中的观点,有近1000字。注释显示,该词条引用的是新浪网的报道来源。 对此,百度方面回应北青报记者称:‘新型基础设施建设(新基建)’词条中有关翟山鹰观点内容,由网友在2020-07-01 17:55:54添加,并提供了新浪网报道作为参考来源:“普华商业翟山鹰:新基建应警惕盲目投资,补足两个‘关键点’”。 百度回应表示,百度百科是一个知识协作平台,词条内容由网民共建。为保证内容的真实、权威,网友需要在编辑词条时上传第三方公开背书的可靠参考资料,即词条内容的来源出处,供浏览者参考、查证。一般认为较为可靠的参考资料来源包括教科书、国家标准或公文、学术文献、权威机构的出版物、官方网站、专业网站、有广泛影响力的大众媒体等。同时,百度百科会通过“机器过滤+人工复查+用户举报”的机制,定期回溯,清理低质和虚假内容,保证平台的内容质量。 北青报记者发现,7月26日晚间,该百科词条已更新,增加了“财政部会计标准战略委员会委员,中国税务学会副会长张连起”、“人民日报秘书长乔永清”等专家对新基建的不同的观点。 此外,北青报记者在“大英百科全书”网络版中搜索“翟山鹰”及其曾用名“翟红鹰”,均未显示任何相关结果。 卖硬件云盒一个8.8万元,一年回本被证实为骗局 受害人董女士(化名)告诉北青报记者,自己是最早发现翟山鹰骗局的一批人,她主要通过BSC云盒项目和SEA积分项目分别被骗了40多万和200多万元。 董女士表示,她2020年从网上看到翟山鹰的短视频课程介绍,主要是学习金融防骗,很有兴趣,便关注了他。随后在翟山鹰助理的介绍下,准备购买全套课程。这时,对方称,可以用SEA积分来购买课程,原价5000元,积分购只要相当于人民币4000元即可。董女士跟着对方操作,在系统中用人民币购买了USTD币,再进一步兑换了SEA积分。 在上课的过程中,翟山鹰开始推销自己的“BSC云盒”。BSC是币安智能链区块链平台,翟山鹰就打着这一平台的旗号称,这一云盒是接入国家“一带一路”项目的云存储服务器,它可以接入信息存储和数据交换。这台机器买回家后“只要插上电,24小时都可以产生积分,帮你赚钱”,其产生的SEA等虚拟货币,可以增值、可以交易。 北青报记者从其官网看到,云盒分为两个版本,全功能版本售价8.8万,SE版本售价4.4万。介绍宣称,云盒最后会由政府采购,支付云服务租金,而这部分收益会分配给云盒用户。其收益为每年四次给予现金分配收益,收益取决于30余种变量,包括:BSC积分持有数量、积分的交易情况(净流入量越大,收益分配越高)、持有云盒的数量、个人信誉等。 翟山鹰称,云盒项目最多一两年就能回本,第一批用户12个月就已经回本,后面产生的收益会越来越多。其官网还宣称“目前2019年第一季度已有6000余名用户获得共计2亿元现金的BSC积分收益分配,单个用户收益甚至突破100万元。” 董女士表示,当时翟山鹰号称购买这一机器是“利国利民利己”,因此轻信了翟山鹰的话。其助理表示,如果买8台以上,机器可以打6折。所以她就一次性购买了8台设备,花了40多万元。 此外,董女士还分批共花费200多万元购买了SEA虚拟货币,当时翟山鹰也表示,“SEA是全球唯一一条跟实体企业相关的公链,专门解决中小企业融资难的问题,数据和银行对接”。她表示,自己并非一次性购买,是因为翟山鹰每个月都在搞“活动”,比如积分买VIP、积分参与活动等,诱导他的弟子们去投资,目的就是把钱的流动性锁死,一旦发现上当,跑都跑不了。 董女士称,自己所在的弟子群大约有5000多人,绝大多数人都购买了翟山鹰的各种产品或者虚拟币。据事后统计,每人的受骗金额都在几十万上百万元。 很多用户随后发现,自己几乎很难从BSC云盒获得收益。比如这台盒子每天可以产生一些积分,但积分的金额是波动的,产品推出仅几个月后,积分的价格已跌至几毛钱;而二手盒子不仅没涨价,反而从近9万元跌至2000、3000元。 网络上一段视频显示,在拆解盒子后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台很陈旧落后的插卡硬件,价值可能仅有一百来元。董女士表示,自己因发现机器没有数据记录,就曾拆过这一盒子:“拆掉后发现,里面就是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粗糙的小电器,还不如家里的路由器。盒子的主要重量来源于一块钢板,拆掉后整个还不到200g。” 董女士和其他20多位受害者向警方报案,警方记录了案件经过,并给予立案。由于受害者众多,警方将该案统一并案处理。 号称普华集团上市出售原始股权50万股起售用户退款无果后报警 除了售卖硬件,翟山鹰还借出售普华集团的“股权”敛财。受害者翟永军告诉北青报记者,2020年10月份,自己通过平台看到了翟山鹰的课程,于是给他留言了。随后,翟永军收到了客服的回复,说可以加入“弟子群”来听课学习,进群费就是5000元。 翟永军毫不犹豫地报了课,一直在群内学习,对老师翟山鹰也是越来越深信不疑。2021年8月,翟山鹰表示,普华公司今年准备上市,券商已经开始辅导,还有两家律师事务所也在辅导,翟山鹰还说出了具体是哪些律师事务所在辅导,因此很多弟子相信了他的话。翟山鹰表示,等公司正式发布了股权招募书后,就要以每股10-20元的价格上市了,而现在,可以以每股3元的价格将股权卖给弟子们。不过起步门槛也很高,50万股起步。 在咨询了翟山鹰的助理后,翟永军拿出300万元来,转到了普华公司的对公账户,购买了100万股,他们还签订了《股权转让协议》,约定要在2021年3月1日前进行股权变更。翟永军梦想自己和导师一起创业,一起赢利。 不过很快,翟永军前去咨询了此前翟山鹰提到的两家律师事务所,对方均表示,没有对普华公司做上市辅导。翟永军感到不放心。因此,2021年10月翟永军要求退款,并将退款合同寄给了普华公司。普华公司法务回复表示,12月可以进行退款,让他等待,但到了12月,翟永军联系不上任何人。 翟永军发现,和他有类似经历的受骗者共有47人,每个人手中都有《股权转让合同》,他们的被骗金额总计上亿元。此后,翟永军进行了报案,警方表示告知其已立案,并与其他受害人一同被并入同一案件处理。 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储殷告诉北青报记者,普通网友如果想要防范此类诈骗,根本性的办法还是在购买理财产品的过程当中要寻找正规的机构,而不是相信个人的IP。翟山鹰等人的这种做法,都是通过迎合网友的情绪来塑造自己,比如正能量、比如为百姓发声的形象等。“但是所有正能量的外衣,都比不上国家正式机构的信用。” 放行超载车辆的案件时发现的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 2019年3月,武鸣区纪委监委收到群众举报,反映该区治 “生意好的时候,我曾经雇好几个人在路边专门‘捡’钱,一晚上就能‘捡’6000到7000元,一个月能赚8万至14万元。”社会老板梁某靠着给超载车辆“通风报信”等违法经营赚钱,甚至开起了自己的运输公司。 “生意好的时候,我曾经雇好几个人在路边专门‘捡’钱,一晚上就能‘捡’6000到7000元,一个月能赚8万至14万元。”社会老板梁某靠着给超载车辆“通风报信”等违法经营赚钱,甚至开起了自己的运输公司。 这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在查办治超执法人员受贿、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案件时发现的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 2019年3月,武鸣区纪委监委收到群众举报,反映该区治超执法人员存在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问题线索。一批社会不法分子勾结治超执法人员违规放行超载运输车辆,收取“看路费”的道路毒瘤随之被发现,一条隐藏了5年之久的灰色产业链浮出水面。 经过一年多的外围调查后,专案组锁定了10多名涉案治超执法人员,其中就有前文提到梁某的“合伙人”黄某。 41岁的梁某,曾是一名货车司机。2014年,梁某因超载被执法人员黄某处罚,梁某也因此认识了时任武鸣县公路管理所路政执法大队小组长的黄某。 随着南宁市武鸣区交通部门加大对超载运输车辆的查处力度,梁某发现,经常有超载货车司机在聊天群询问如何“安全”通过武鸣路段。这让梁某嗅到了“商机”。于是,他找到黄某商量,希望能通过收取超载货车司机“看路费”的方式来共同“淘金”,黄某欣然同意。 作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的“总代理”,黄某负责为梁某等人打通与各治超值班小组长的关系。黄某还会定期向梁某提供值班安排表,便于梁某直接联系当晚值班的小组长,收集治超执法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如果有梁某相熟的超载车辆被扣押,便由黄某出面打招呼,让执法人员私自放行。 梁某则通过手下的微信群等途径,收集每晚“报名”需要通过武鸣路段的超载货车司机的名单,将收集到的治超执法信息一一告知超载货车司机。 成功规避治超处罚、顺利通过武鸣后,超载货车司机会在途经与梁某约定地点时,将塞有100至200元不等的现金放到烟盒或矿泉水瓶里扔出车外。梁某专门雇人捡超载货车司机扔下来的“看路费”,赚得盆满钵满。 梁某收到的“看路费”会分出一部分给黄某,由黄某送给治超值班的小组长。根据不同时段超载货车“安全”通过治超卡点的数量,当晚值班的小组长能得到500-1000元不等的好处费,而值班的小组长又会从好处费中拿出100-200元不等,分给手下值班的组员。 由于这条“捡钱”的灰色产业链利益诱人,2014年5月至2020年6月,武鸣区甚至出现过4个作案团伙勾结治超执法人员放行超载货车的事情,从中获利高达数百万元。 据统计,高峰期一晚上有200-300辆超载货车经过武鸣区交通要道,超过200公里的运输路面都会受到不同程度损坏。正因为超载现象得不到有效治理,导致道路维修费用居高不下,道路交通事件频发,严重扰乱武鸣区的营商环境,也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为何盘踞在武鸣区的这个道路毒瘤能长达五年之久? 调查发现,除了作案手段隐蔽,更重要的是武鸣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从大队长到小组长、组员等几乎所有的治超执法人员参与其中,形成了腐败链。从小组长到组员,明码标价,每个人都在放行超载车辆后获得了一笔报酬。 “大家都这样做,我如果不收钱,就很难在这个部门继续待下去。” “偷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晚上我就能拿到好几百块钱。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在案件查办过程中,不少违纪违法人员表示,放行超载车辆,收受好处费,已经是治超执法队伍内公开的秘密。个别治超执法人员为了让自己合作的社会老板联系的超载货车不被处罚,还会对自己的同事恶言相向,甚至恐吓。一些新进的治超执法人员为了不被排挤,都选择了默不作声同流合污。 最终,在这起案件中,21人被立案审查调查,其中3名公职人员和3名社会人员被移送司法机关,15名公职人员受到开除党籍等党纪政务处分,违纪违法所得均被收缴。(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 叶婉婷) 这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在查办治超执法人员受贿、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案件时发现的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 2019年3月,武鸣区纪委监委收到群众举报,反映该区治超执法人员存在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问题线索。一批社会不法分子勾结治超执法人员违规放行超载运输车辆,收取“看路费”的道路毒瘤随之被发现,一条隐藏了5年之久的灰色产业链浮出水面。 经过一年多的外围调查后,专案组锁定了10多名涉案治超执法人员,其中就有前文提到梁某的“合伙人”黄某。 41岁的梁某,曾是一名货车司机。2014年,梁某因超载被执法人员黄某处罚,梁某也因此认识了时任武鸣县公路管理所路政执法大队小组长的黄某。 随着南宁市武鸣区交通部门加大对超载运输车辆的查处力度,梁某发现,经常有超载货车司机在聊天群询问如何“安全”通过武鸣路段。这让梁某嗅到了“商机”。于是,他找到黄某商量,希望能通过收取超载货车司机“看路费”的方式来共同“淘金”,黄某欣然同意。 作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的“总代理”,黄某负责为梁某等人打通与各治超值班小组长的关系。黄某还会定期向梁某提供值班安排表,便于梁某直接联系当晚值班的小组长,收集治超执法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如果有梁某相熟的超载车辆被扣押,便由黄某出面打招呼,让执法人员私自放行。 梁某则通过手下的微信群等途径,收集每晚“报名”需要通过武鸣路段的超载货车司机的名单,将收集到的治超执法信息一一告知超载货车司机。 成功规避治超处罚、顺利通过武鸣后,超载货车司机会在途经与梁某约定地点时,将塞有100至200元不等的现金放到烟盒或矿泉水瓶里扔出车外。梁某专门雇人捡超载货车司机扔下来的“看路费”,赚得盆满钵满。 梁某收到的“看路费”会分出一部分给黄某,由黄某送给治超值班的小组长。根据不同时段超载货车“安全”通过治超卡点的数量,当晚值班的小组长能得到500-1000元不等的好处费,而值班的小组长又会从好处费中拿出100-200元不等,分给手下值班的组员。 由于这条“捡钱”的灰色产业链利益诱人,2014年5月至2020年6月,武鸣区甚至出现过4个作案团伙勾结治超执法人员放行超载货车的事情,从中获利高达数百万元。 据统计,高峰期一晚上有200-300辆超载货车经过武鸣区交通要道,超过200公里的运输路面都会受到不同程度损坏。正因为超载现象得不到有效治理,导致道路维修费用居高不下,道路交通事件频发,严重扰乱武鸣区的营商环境,也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为何盘踞在武鸣区的这个道路毒瘤能长达五年之久? 调查发现,除了作案手段隐蔽,更重要的是武鸣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从大队长到小组长、组员等几乎所有的治超执法人员参与其中,形成了腐败链。从小组长到组员,明码标价,每个人都在放行超载车辆后获得了一笔报酬。 “大家都这样做,我如果不收钱,就很难在这个部门继续待下去。” “偷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晚上我就能拿到好几百块钱。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在案件查办过程中,不少违纪违法人员表示,放行超载车辆,收受好处费,已经是治超执法队伍内公开的秘密。个别治超执法人员为了让自己合作的社会老板联系的超载货车不被处罚,还会对自己的同事恶言相向,甚至恐吓。一些新进的治超执法人员为了不被排挤,都选择了默不作声同流合污。 最终,在这起案件中,21人被立案审查调查,其中3名公职人员和3名社会人员被移送司法机关,15名公职人员受到开除党籍等党纪政务处分,违纪违法所得均被收缴。(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 叶婉婷) 超执法人员存在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问题线索。一批社会不法分子勾结治超执法人员违规放行超载运输车辆,收取“看路费”的道路毒瘤随之被发现,一条隐藏了5年之久的灰色产业链浮出水面。 经过一年多的外围调查后,专案组锁定了10多名涉案治超执法人员,其中就有前文提到梁某的“合伙人”黄某。 41岁的梁某,曾是一名货车司机。2014年,梁某因超载被执法人员黄某处罚,梁某也因此认识了时任武鸣县公路管理所路政执法大队小组长的黄某。 随着南宁市武鸣区交通部门加大对超载运输车辆的查处力度,梁某发现,经常有超载货车司机在聊天群询问如何“安全”通过武鸣路段。这让梁某嗅到了“商机”。于是,他找到黄某商量,希望能通过收取超载货车司机“看路费”的方式来共同“淘金”,黄某欣然同意。 作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的“总代理”,黄某负责为梁某等人打通与各治超值班小组长的关系。黄某还会定期向梁某提供值班安排表,便于梁某直接联系当晚值班的小组长,收集治超执法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如果有梁某相熟的超载车辆被扣押,便由黄某出面打招呼,让执法人员私自放行。 梁某则通过手下的微信群等途径,收集每晚“报名”需要通过武鸣路段的超载货车司机的名单,将收集到的治超执法信息一一告知超载货车司机。 成功规避治超处罚、顺利通过武鸣后,超载货车司机会在途经与梁某约定地点时,将塞有100至200元不等的现金放到烟盒或矿泉水瓶里扔出车外。梁某专门雇人捡超载货车司机扔下来的“看路费”,赚得盆满钵满。 梁某收到的“看路费”会分出一部分给黄某,由黄某送给治超值班的小组长。根据不同时段超载货车“安全”通过治超卡点的数量,当晚值班的小组长能得到500-1000元不等的好处费,而值班的小组长又会从好处费中拿出100-200元不等,分给手下值班的组员。 由于这条“捡钱”的灰色产业链利益诱人,2014年5月至2020年6月,武鸣区甚至出现过4个作案团伙勾结治超执法人员放行超载货车的事情,从中获利高达数百万元。 据统计,高峰期一晚上有200-300辆超载货车经过武鸣区交通要道,超过200公里的运输路面都会受到不同程度损坏。正因为超载现象得不到有效治理,导致道路维修费用居高不下,道路交通事件频发,严重扰乱武鸣区的营商环境,也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为何盘踞在武鸣区的这个道路毒瘤能长达五年之久? 调查发现,除了作案手段隐蔽,更重要的是武鸣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从大队长到小组长、组员等几乎所有的治超执法人员参与其中,形成了腐败链。从小组长到组员,明码标价,每个人都在放行超载车辆后获得了一笔报酬。 “大家都这样做,我如果不收钱,就很难在这个部门继续待下去。” “偷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晚上我就能拿到好几百块钱。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在案件查办过程中,不少违纪违法人员表示,放行超载车辆,收受好处费,已经是治超执法队伍内公开的秘密。个别治超执法人员为了让自己合作的社会老板联系的超载货车不被处罚,还会对自己的同事恶言相向,甚至恐吓。一些新进的治超执法人员为了不被排挤,都选择了默不作声同流合污。 最终,在这起案件中,21人被立案审查调查,其中3名公职人员和3名社会人员被移送司法机关,15名公职人员受到开除党籍等党纪政务处分,违纪违法所得均被收缴。(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 叶婉婷) 这一天,印度最高法院正式作出裁决,禁止政府基于各种行政决策,剥夺街头小贩诚实经营的权利。 这一裁决,也令44岁的阿宾德·辛格倍感欣慰,2010年年6月,正是他领导的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将新德里市政府告上最高法院,因为后者准备在英联邦运动会前驱逐小贩。经过4个月的法庭斗争,正义最终站在了印度上千万街头小贩一方。 “颁布法律保护整个街头小贩群体,这是政府的宪法责任,”辛格说。 新德里市政府驱逐摊贩,小贩组织告上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判决:小贩诚实经营的自由及尊严不可剥夺。 在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街头小贩都是社会底层人员谋生的主要手段,他们也往往成为城市发展过程中利益最容易被侵犯的对象。 而在印度,这些小贩们并不孤单,一个全国性维权组织———“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多年来一直代表印度上千万小贩,通过各种途径,向政府表达诉求,维护小商贩的合法权益。 当年,“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成为印度舆论关注的焦点。因为新德里政府准备在当年10月举行的英联邦运动会前驱逐街头小摊贩,联合会遂代表印度全国五百多个小贩组织,将新德里市政府告上印度最高法院。联合会方面指责新德里当局驱逐小贩,却没有制定为街头小贩寻找替代生计的恰当政策。 小贩组织状告政府 联合会项目经理穆库特·萨尔玛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叩响最高法院的大门,我们迫切需要制止针对街头小贩的暴行,并寻求永久解决他们问题的办法。”在诉至最高法院前,联合会已经同新德里市政府进行了多次交涉。联合会协调员阿宾德。辛格说,从2009年3月到2010年5月,联合会方面与新德里有关当局举行了一系列接触,举行了12次会议,希望能够合理解决新德里的街头小贩问题,但是却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当政府决定,新德里所有的街头小贩都必须在英联邦运动会前被驱逐时,我们感到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辛格说。 当谈判不能说服新德里市政府时,最高法院成为联合会维护小贩权益的最后靠山。2010年6月,最高法院接到了“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的上诉。 “宪法保障街头叫卖” 2010年10月20日,尽管英联邦运动会已经结束,也有不少小贩被赶出了新德里,但辛格却等到了最高法院鼓舞人心的判决。 这份有最高法官甘古利起草的判决书写道:“街头叫卖是人们谋生的一项基本权利,政府需要贯彻一项成文法来规范街头小贩,而非打压。”这意味着,街头小贩赢得了这场官司。 判决说,同行人的自由行路权一样,街头摊贩的谋生权利同样需要保障,“政府需要保障两者间的平衡……而只有在法律的框架下,通过合理的规范,才能使这两种相互冲突的权利达成平衡。” 判决认为,目前,的确存在着一些妨碍小贩基本权利的行政规划和政策,但即便如此,小贩们诚实经营的自由和尊严也不可剥夺。 “不能因为路边摊贩贫穷、无组织,就让他们应享有的这些基本权利处于混乱状态,也不能用不断变化的行政规划来决定他们的基本权利。”判决说。 最高法院的判决还要求,印度政府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实施相关法律,保护路边摊贩。“到2011年6月30日,必须通过一部法律,规范路边摊贩以及他们的基本权利。” 甘古利在判决中还援引印度另一名宪法法官的决定称,街头叫卖是印度宪法所保障的基本权利。 “颁布法律保护整个街头小贩群体是联合政府的宪法责任。”在获知上述判决时,阿宾德·辛格说。 穷人谋生的自然选择 截止2010年10月,印度全国有超过1000万街头小贩,活跃在孟买、新德里、加尔各答、晨奈、班加罗尔等大城市。绝大部分街头小贩都是贫困的当地居民、失业的产业工人或者来自其他邦的流动民工。 《印度快报》曾报道说,因为门槛低,投入低,摆小摊是因贫穷涌入城市的人们谋生的自然选择,“无论他们是做什么,理发、卖杂志,卖冷饮还是驱蚊片,他们都满足了这个城市重要的需要,他们不是乞讨者,他们是让市场变得活跃起来的服务商。” 但是,在印度传统的社会阶层划分中,街头小贩长期被视为地位较为低下的人群。不少官员和城市居民也认为街头小贩的存在造成了城市秩序的混乱。 “对小贩充满敌意,并不是当前印度的一个新现象。”《印度快报》说,“尤其是城市管理机关,白领阶层以及富人们。” 对此,辛格并不同意。他对记者说,“印度城市今天的混乱状况并不是因为街头小贩,而是因为印度毫无规划的快速现代化进程,以及并未将贫困人口包括进来的城市发展计划。” 在辛格看来,城市化的确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现象,印度的城市毫无争议地成为了经济增长的引擎。但是,辛格认为,印度的城市并没有为解决贫困问题 一 2010年10月20日,对于印度全国城市街头上千万艰苦谋生的小摊贩而言,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 这一天,印度最高法院正式作出裁决,禁止政府基于各种行政决策,剥夺街头小贩诚实经营的权利。 这一裁决,也令44岁的阿宾德·辛格倍感欣慰,2010年年6月,正是他领导的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将新德里市政府告上最高法院,因为后者准备在英联邦运动会前驱逐小贩。经过4个月的法庭斗争,正义最终站在了印度上千万街头小贩一方。 “颁布法律保护整个街头小贩群体,这是政府的宪法责任,”辛格说。 新德里市政府驱逐摊贩,小贩组织告上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判决:小贩诚实经营的自由及尊严不可剥夺。 在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街头小贩都是社会底层人员谋生的主要手段,他们也往往成为城市发展过程中利益最容易被侵犯的对象。 而在印度,这些小贩们并不孤单,一个全国性维权组织———“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多年来一直代表印度上千万小贩,通过各种途径,向政府表达诉求,维护小商贩的合法权益。 当年,“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成为印度舆论关注的焦点。因为新德里政府准备在当年10月举行的英联邦运动会前驱逐街头小摊贩,联合会遂代表印度全国五百多个小贩组织,将新德里市政府告上印度最高法院。联合会方面指责新德里当局驱逐小贩,却没有制定为街头小贩寻找替代生计的恰当政策。 小贩组织状告政府 联合会项目经理穆库特·萨尔玛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叩响最高法院的大门,我们迫切需要制止针对街头小贩的暴行,并寻求永久解决他们问题的办法。”在诉至最高法院前,联合会已经同新德里市政府进行了多次交涉。联合会协调员阿宾德。辛格说,从2009年3月到2010年5月,联合会方面与新德里有关当局举行了一系列接触,举行了12次会议,希望能够合理解决新德里的街头小贩问题,但是却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当政府决定,新德里所有的街头小贩都必须在英联邦运动会前被驱逐时,我们感到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辛格说。 当谈判不能说服新德里市政府时,最高法院成为联合会维护小贩权益的最后靠山。2010年6月,最高法院接到了“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的上诉。 “宪法保障街头叫卖” 2010年10月20日,尽管英联邦运动会已经结束,也有不少小贩被赶出了新德里,但辛格却等到了最高法院鼓舞人心的判决。 这份有最高法官甘古利起草的判决书写道:“街头叫卖是人们谋生的一项基本权利,政府需要贯彻一项成文法来规范街头小贩,而非打压。”这意味着,街头小贩赢得了这场官司。 判决说,同行人的自由行路权一样,街头摊贩的谋生权利同样需要保障,“政府需要保障两者间的平衡……而只有在法律的框架下,通过合理的规范,才能使这两种相互冲突的权利达成平衡。”

翟山鹰跌下神坛,被指最猖狂的“正能量骗子”,受害者称警方已立案

判决认为,目前,的确存在着一些妨碍小贩基本权利的行政规划和政策,但即便如此,小贩们诚实经营的自由和尊严也不可剥夺。 “不能因为路边摊贩贫穷、无组织,就让他们应享有的这些基本权利处于混乱状态,也不能用不断变化的行政规划来决定他们的基本权利。”判决说。 最高法院的判决还要求,印度政府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实施相关法律,保护路边摊贩。“到2011年6月30日,必须通过一部法律,规范路边摊贩以及他们的基本权利。” 甘古利在判决中还援引印度另一名宪法法官的决定称,街头叫卖是印度宪法所保障的基本权利。 “颁布法律保护整个街头小贩群体是联合政府的宪法责任。”在获知上述判决时,阿宾德·辛格说。 穷人谋生的自然选择 截止2010年10月,印度全国有超过1000万街头小贩,活跃在孟买、新德里、加尔各答、晨奈、班加罗尔等大城市。绝大部分街头小贩都是贫困的当地居民、失业的产业工人或者来自其他邦的流动民工。 《印度快报》曾报道说,因为门槛低,投入低,摆小摊是因贫穷涌入城市的人们谋生的自然选择,“无论他们是做什么,理发、卖杂志,卖冷饮还是驱蚊片,他们都满足了这个城市重要的需要,他们不是乞讨者,他们是让市场变得活跃起来的服务商。” 但是,在印度传统的社会阶层划分中,街头小贩长期被视为地位较为低下的人群。不少官员和城市居民也认为街头小贩的存在造成了城市秩序的混乱。 “对小贩充满敌意,并不是当前印度的一个新现象。”《印度快报》说,“尤其是城市管理机关,白领阶层以及富人们。” 对此,辛格并不同意。他对记者说,“印度城市今天的混乱状况并不是因为街头小贩,而是因为印度毫无规划的快速现代化进程,以及并未将贫困人口包括进来的城市发展计划。” 在辛格看来,城市化的确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现象,印度的城市毫无争议地成为了经济增长的引擎。但是,辛格认为,印度的城市并没有为解决贫困问题 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出可说的,干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窿,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蹩蹩扭扭的,其实也还是个“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在别处说过,我的“忆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个人。 但是为什么还会写出诗文呢?--虽然都是些废话。这是时代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运动的时期,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这只是些范畴而已。我是个懒人,平心而论,又不曾遭过怎样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范畴终于只是范畴,此处也只是廉价的,新瓶里装旧酒的感伤。当时芝麻黄豆大的事,都不惜郑重地写出来,现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驱者告诉我们说自己的话。不幸这些自己往往是简单的,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的听的都腻了。--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说些中外贤哲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这点简单的意思也还是到中年才觉出的;少年时多少有些热气,想不到这里。中年人无论怎样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开,却是可取的。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析他背上的经验,不止是少年时的那些;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也知道剥开后便没了那跳跃着的力量,但他不在乎这个,他明白在冷静中有他所需要的。这时候他若偶然说话,决不会是感伤的或印象的,他要告诉你怎样走着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剥开的是些什么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胆小的;他听别人的话渐渐多了,说了的他不说,说得好的他不说。所以终于往往无话可说--特别是一个寻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寻常的人所难堪的,我说苦在话外,以此。 中年人若还打着少年人的调子,--姑不论调子的好坏--原也未尝不可,只总觉“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写出那冒着热气或流着眼泪的话;一个神经敏锐的人对于这个是不容易忍耐的,无论在自己在别人。这好比上了年纪的太太小姐们还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广众里去卖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实这些都可以说是废话,只要想一想咱们这年头。这年头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将一切说话的都看作“代言人”;压根儿就无所谓自己的话。这样一来,如我辈者,倒可以将从前狂妄之罪减轻,而现在是更无话可说了。 但近来在戴译《唯物史观的文学论》里看到,法国俗语“无话可说”竟与“一切皆好”同意。呜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 罗马(Rome)是历史上大帝国的都城,想象起来,总是气象万千似的。现在它的光荣虽然早过去了,但是从七零八落的废墟里,后人还可仿佛于百一。这些废墟,旧有的加上新发掘的,几乎随处可见,像特意点缀这座古城的一般。这边几根石柱子,那边几段破墙,带着当年的尘土,寂寞地陷在大坑里;虽然在夏天中午的太阳,照上去也黯黯淡淡,没有多少劲儿。就中罗马市场(forum Romanum)规模最大。这里是古罗马城的中心,有法庭,神庙,与住宅的残迹。卡司多和波鲁斯庙的三根哥林斯式的柱子,顶上还有片石相连着;在全场中最为秀拔,像三个丰姿飘洒的少年用手横遮着额角,正在眺望这一片古市场。想当年这里终日挤挤闹闹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手法;现在只剩三两起游客指手画脚地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犄角上有一所住宅,情形还好;一面是三间住屋,有壁画,已模糊了,地是嵌石铺成的;旁厢是饭厅,壁画极讲究,画的都是正大的题目,他们是很看重饭厅的。市场上面便是巴拉丁山,是饱历兴衰的地方。最早是一个村落,只有些茅草屋子;罗马共和末期,一姓贵族聚居在这里;帝国时代,更是繁华。游人走上山去,两旁宏壮的住屋还留下完整的黄土坯子,可以见出当时阔人家的气局。屋顶一片平场,原是许多花园,总名法内塞园子,也是四百年前的旧迹;现在点缀些花木,一角上还有一座小喷泉。在这园子里看脚底下的古市场,全景都在望中了。 市场东边是斗狮场,还可以看见大概的规模;在许多宏壮的废墟里,这个算是情形最好的。外墙是一个大圆圈儿,分四层,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顶上。下三层都是一色的圆拱门和柱子,上一层只有小长方窗户和楞子,这种单纯的对照教人觉得这座建筑是整整的一块,好像直上云霄的松柏,老干亭亭,没有一些繁枝细节。里面中间原是大平场;中古时在这儿筑起堡垒,现在满是一道道颓毁的墙基,倒成了四不像。这场子便是斗狮场;环绕着的是观众的坐位。下两层是包厢,皇帝与外宾的在最下层,上层是贵族的;第三层公务员坐;最上层平民坐:共可容四五万人。狮子洞还在下一层,有口直通场中。斗狮是一种刑罚,也可以说是一种裁判:罪囚放在狮子面前,让狮子去搏他;他若居然制死了狮子,便是直道在他一边,他就可自由了。但自然是让狮子吃掉的多;这些人大约就算活该。想到临场的罪囚和他亲族的悲苦与恐怖,他的仇人的痛快,皇帝的威风,与一般观众好奇的紧张的面目,真好比一场恶梦。这个场子建筑在一世纪,原是戏园子,后来才改作斗狮之用。 斗狮场南面不远是卡拉卡拉浴场。古罗马人颇讲究洗澡,浴场都造得好,这一所更其华丽。全场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铺地;有壁画,有雕像,用具也不寻常。房子高大,分两层,都用圆拱门,走进去觉得稳稳的;里面金碧辉煌,与壁画雕像相得益彰。居中是大健身房,有喷泉两座。场子占地六英亩,可容一千六百人洗浴。洗浴分冷热水蒸气三种,各占一所屋子。古罗马人上浴场来,不单是为洗澡;他们可以在这儿商量买卖,和解讼事等等,正和我们上茶店上饭店一般作用。这儿还有好些游艺,他们公余或倦后来洗一个澡,找几个朋友到游艺室去消遣一回,要不然,到客厅去谈谈话,都是很“写意”的。现在却只剩下一大堆遗迹。大理石本来还有不少,早给搬去造圣彼得等教堂去了;零星的物件陈列在博物院里。我们所看见的只是些巍巍峨峨参参差差的黄土骨子,站在太阳里,还有学者们精心研究出来的《卡拉卡拉浴场图》的照片,都只是所谓过屠门大嚼而已。 罗马从中古以来便以教堂著名。康南海《罗马游纪》中引杜牧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光景大约有些相像的;只可惜初夏去的人无从领略那烟雨罢了。圣彼得堂最精妙,在城北尼罗圆场的旧址上。尼罗在此地杀了许多基督教徒。据说圣彼得上十字架后也便葬在这里。这教堂几经兴废,现在的房屋是十六世纪初年动工,经了许多建筑师的手。密凯安杰罗七十二岁时,受保罗第三的命,在这儿工作了十七年。后人以为天使保罗第三假手于这一个大艺术家,给这座大建筑定下了规模;以后虽有增改,但大体总是依着他的。教堂内部参照卡拉卡拉浴场的式样,许多高大的圆拱门稳稳地支着那座穹隆顶。教堂长六百九十六英尺,宽四百五十英尺,穹隆顶高四百○三英尺,可是乍看不觉得是这么大。因为平常看屋子大小,总以屋内饰物等为标准,饰物等的尺寸无形中是有谱子的。圣彼得堂里的却大得离了谱子,“天使像巨人,鸽子像老鹰”;所以教堂真正的大小,一下倒不容易看出了。但是你若看里面走动着的人,便渐渐觉得不同。教堂用彩色大理石砌墙,加上好些嵌石的大幅的名画,大都是亮蓝与朱红二色;鲜明丰丽,不像普通教堂一味阴沉沉的。密凯安杰罗雕的彼得像,温和光洁,别是一格,在教堂的犄角上。 圣彼得堂两边的列柱回廊像两只胳膊拥抱着圣彼得圆场;留下一个口子,却又像个玦。场中央是一座埃及的纪功方尖柱,左右各有大喷泉。那两道回廊是十七世纪时亚历山大第三所造,成于倍里尼(Pernini)之手。廊子里有四排多力克式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顶上前后都有栏干,前面栏干上并有许多小雕像。场左右地上有两块圆石头,站在上面看同一边的廊子,觉得只有一排柱子,气魄更雄伟了。这个圆场外有一道弯弯的白石线,便是梵蒂冈与意大利的分界。教皇每年复活节站在圣彼得堂的露台上为人民祝福,这个场子内外据说是拥挤不堪的。 圣保罗堂在南城外,相传是圣保罗葬地的遗址,也是柱子好。门前一个方院子,四面廊子里都是些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大柱子,比圣彼得的两道廊子却质朴得多。教堂里面也简单空廓,没有什么东西。但中间那八十根花岗石的柱子,和尽头处那六根蜡石的柱子,纵横地排着,看上去仿佛到了人迹罕至的远古的森林里。柱子上头墙上,周围安着嵌石的历代教皇像,一律圆框子。教堂旁边另有一个小柱廊,是十二世纪造的。这座廊子围着一所方院子,在低低的墙基上排着两层各色各样的细柱子——有些还嵌着金色玻璃块儿。这座廊子精工可以说像湘绣,秀美却又像王羲之的书法。 在城中心的威尼斯方场上巍然蹯踞着的,是也马奴儿第二的纪功廊。这是近代意大利的建筑,不缺少力量。一道弯弯的长廊,在高大的石基上。前面三层石级:第一层在中间,第二三层分开左右两道,通到廊子两头。这座廊子左右上下都匀称,中间又有那一弯,便兼有动静之美了。从廊前列柱间看到暮色中的罗马全城,觉得幽远无穷。 罗马艺术的宝藏自然在梵蒂冈宫;卡辟多林博物院中也有一些,但比起梵蒂冈来就太少了。梵蒂冈有好几个雕刻院,收藏约有四千件,著名的《拉奥孔》(Laocooen)便在这里。画院藏画五十幅,都是精品,拉飞尔的《基督现身图》是其中之一,现在却因修理关着。梵蒂冈的壁画极精彩,多是拉飞尔和他门徒的手笔,为别处所不及。有四间拉飞尔室和一些廊子,里面满是他们的东西。拉飞尔由此得名。他是乌尔比奴人,父亲是诗人兼画家。他到罗马后,极为人所爱重,大家都要教他画;他忙不过来,只好收些门徒作助手。他的特长在画人体。这是实在的人,肢体圆满而结实,有肉有骨头。这自然受了些佛罗伦司派的影响,但大半还是他的天才。他对于气韵,远近,大小与颜色也都有敏锐的感觉,所以成为大家。他在罗马住的屋子还在,坟在国葬院里。歇司丁堂与拉飞尔室齐名,也在宫内。这个神堂是十五世纪时歇司土司第四造的,第一百三十三英尺,宽四十五英尺。两旁墙的上部,都由佛罗伦司派画家装饰,有波铁乞利在内。屋顶的画满都是密凯安杰罗的,歇司丁堂著名在此。密凯安杰罗是佛罗伦司派的极峰。他不多作画,一生精华都在这里。他画这屋顶时候,以深沉肃穆的心情渗入画中。他的构图里气韵流动着,形体的勾勒也自然灵妙,还有那雄伟出尘的风度,都是他独具的好处。堂中祭坛的墙上也是他的大画,叫做《最后的审判》。这幅壁画是以后多年画的,费了他七年工夫。 罗马城外有好几处隧道,是一世纪到五世纪时候基督教徒挖下来做墓穴的,但也用作敬神的地方。尼罗搜杀基督教徒,他们往往避难于此。最值得看的是圣卡里斯多隧道。那儿还有一种热诚花,十二瓣,据说是代表十二使徒的。我们看的是圣赛巴司提亚堂底下的那一处,大家点了小蜡烛下去。曲曲折折的狭路,两旁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墓穴;现在自然是空的,可是有时还看见些零星的白骨。有一处据说圣彼得住过,成了龛堂,壁上画得很好。另处也还有些壁画的残迹。这个隧道似乎有四层,占的地方也不小。圣赛巴司提亚堂里保存着一块石头,上有大脚印两个;他们说是耶稣基督的,现在供养在神龛里。另一个教堂也供着这么一块石头,据说是仿本。 缧绁堂建于第五世纪,专为供养拴过圣彼得的一条铁链子。现在这条链子还好好的在一个精美的龛子里。堂中周理乌司第二纪念碑上有密凯安杰罗雕的几座像;摩西像尤为著名。那种原始的坚定的精神和勇猛的力量从眉目上,胡须上,胳膊上,手上,腿上,处处透露出来,教你觉得见着了一个伟大的人。又有个阿拉古里堂,中有圣婴像。这个圣婴自然便是耶稣基督;是十五世纪耶路撒冷一个教徒用橄榄木雕的。他带它到罗马,供养在这个堂里。四方来许愿的很多,据说非常灵验;它身上密层层地挂着许多金银饰器都是人家还愿的。还有好些信写给它,表示敬慕的意思。 罗马城西南角上,挨着古城墙,是英国坟场或叫做新教坟场。这里边葬的大都是艺术家与诗人,所以来参谒来凭吊的意大利人和别国的人终日不绝。就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十九世纪英国浪漫诗人雪莱与济兹的墓。雪莱的心葬在英国,他的遗灰在这儿。墓在古城墙下斜坡上,盖有一块长方的白石;第一行刻着“心中心”,下面两行是生卒年月,再下三行是莎士比亚《风暴》中的仙歌。 彼无毫毛损, 海涛变化之, 从此更神奇。 好在恰恰关合雪莱的死和他的为人。济兹墓相去不远,有墓碑,上面刻着道: 这座坟里是 英国一位少年诗人的遗体; 他临死时候, 想着他仇人们的恶势力, 痛心极了,叫将下面这一句话 刻在他的墓碑上: “这儿躺着一个人, 他的名字是用水写的。” 末一行是速朽的意思;但他的名字正所谓“不废江河万古流”,又岂是当时人所料得到的。后来有人别作新解,根据这一行话做了一首诗,连济兹的小像一块儿刻铜嵌在他墓旁墙上。这首诗的原文是很有风趣的。 济兹名字好, 说是水写成; 一点一滴水, 后人的泪痕—— 英雄枯万骨, 难如此感人。 安睡吧, 陈词虽挂漏, 高风自峥嵘。 这座坟场是罗马富有诗意的一角;有些爱罗马的人虽不死在意大利,也会遗嘱葬在这座“永远的城”的永远的一角里。 的电灯光下,谈到W的小说。 “他还在河南吧?C大学那边很好吧?”我随便问着。 “不,他上美国去了。” “美国?做什么去?” “你觉得很奇怪吧?——波定谟约翰郝勃金医院打电报约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学的地方!他在那边成绩总很好?——这回去他很愿意吧?” “不见得愿意。他动身前到北京来过,我请他在启新吃饭;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又为什么呢?” “他觉得中国没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来才一年呢。C大学那边没有钱吧?” “不但没有钱,他们说他是疯子!” “疯子!” 我们默然相对,暂时无话可说。 我想起第一回认识W的名字,是在《新生》杂志上。那时我在P大学读书,W也在那里。我在《新生》上看见的是他的小说;但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心理学的书读得真多;P大学图书馆里所有的,他都读了。文学书他也读得不少。他说他是无一刻不读书的。我第一次见他的面,是在P大学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着。有人告诉我,这就是W了。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脸,长头发和近视眼,这就是W了。以后我常常看他的文字,记起他这样一个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学的译文,托一个朋友请他看看。他逐一给我改正了好几十条,不曾放松一个字。永远的惭愧和感谢留在我心里。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来看我了。他说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原是山东人;这回来上海,是要上美国去的。我问起哥仑比亚大学的《心理学,哲学,与科学方法》杂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杂志。但他说里面往往一年没有一篇好文章,没有什么意思。他说近来各心理学家在英国开了一个会,有几个人的话有味。他又用铅笔随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后面,写了《哲学的科学》一个书名与其出版处,说是新书,可以看看。他说要走了。我送他到旅馆里。见他床上摊着一本《人生与地理》,随便拿过来翻着。他说这本小书很著名,很好的。我们在晕黄的电灯光下,默然相对了一会,又问答了几句简单的话;我就走了。直到现在,还不曾见过他。 他到美国去后,初时还写了些文字,后来就没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里,已如远处的云烟了。我倒还记着他。两三年以后,才又在《文学日报》上见到他一篇诗,是写一种清趣的。我只念过他这一篇诗。他的小说我却念过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那篇《雨夜》,是写北京人力车夫的生活的。W是学科学的人,应该很冷静,但他的小说却又很热很热的。 这就是W了。 p也上美国去,但不久就回来了。他在波定谟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见着的。他回国后,有一个热天,和我在南京清凉山上谈起W的事。他说W在研究行为派的心理学。他几乎终日在实验室里;他解剖过许多老鼠,研究它们的行为。p说自己本来也愿意学心理学的;但看了老鼠临终的颤动,他执刀的手便战战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駋然”,“踌躇满志”,p觉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说W研究动物行为既久,看明它们所有的生活,只是那几种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戏,毫无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间。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别有何种高贵的动机;我们第一要承认我们是动物,这便是真人。W的确是如此做人的。P说他也相信W的话;真的,P回国后的态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管做他自己的人,却得着P这样一个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着的。 P又告诉我W恋爱的故事。是的,恋爱的故事!P说这是一个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后来走了,这件事也就完了。P说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们所想的恋爱的故事!P又曾指出《来日》上W的一篇《月光》给我看。这是一篇小说,叙述一对男女趁着月光在河边一只空船里密谈。那女的是个有夫之妇。这时四无人迹,他俩谈得亲热极了。但P说W的胆子太小了,所以这一回密谈之后,便撒了手。这篇文字是W自己写的,虽没有如火如荼的热闹,但却别有一种意思。科学与文学,科学与恋爱,这就是W了。 “‘疯子’!”我这时忽然似乎彻悟了说,“也许是的吧?我想。一个人冷而又热,是会变疯子的。” “唔,”p点头。 “他其实大可以不必管什么中国不中国了;偏偏又恋恋不舍的!” “是啰。W这回真不高兴。K在美国借了他的钱。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远的跑去和K要钱。K的没钱,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这笔钱用。只想借此去骂他一顿罢了,据说拍了桌子大骂呢!” “这与他的写小说一样的道理呀!唉,这就是W了。” P无语,我却想起一件事: “W到美国后有信来么?” “长远了,没有信。” 我们于是都又默然。 1926年7月20日,白马湖。 (原载1926年8月1日《文学周报》第236期)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第48页。 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原载1924年1月25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2号20周年纪念号)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1927年7月,北京清华园。 (原载1927年7月10日《小说月报》第18卷第7期) 我第一次与圣陶见面是在民国十年的秋天。那时刘延陵兄介绍我到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教书。到了那边,他就和我说:“叶圣陶也在这儿。”我们都念过圣陶的小说,所以他这样告我。我好奇地问道:“怎样一个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是延陵和我去访问圣陶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年纪并不老,只那朴实的服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们平日所想象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符合罢了。 记得见面的那一天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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